赤山耸立，秃坟几碑，残阳如血。
已经在迷雾漫漫的森林中摸爬了三天的勇者们，突然看到如此绚丽的颜色，不禁百感交集，心中淌过一丝暖流。可渐渐地，感慨不再，取而代之的，是笼罩着的恐惧。
来时四十七人，跨过泥墙，驶过雾海，爬过鬼森，现在只有十三个了。这两天死在身后这片树林里的，就有十一个。人面豹身的怪物袭击了孱弱的队伍，不能直视他的眼睛，因为跟它对视的一秒，足以让人尸首两地。是半路加入的六名蜥蜴人盗贼自愿留下来同那恶魔纠缠。
算是拖延吗？不过是六条命换两秒的不平等条约罢了。因为迈开脚的一瞬，血腥味已经冲到了剩余人的天灵盖，他们呕吐物咽了下去，不敢回头，卯足劲往前冲。
“他们还活着吗？扎古他们......”卓娜问。即使余晖洒下，也不能感到她脸上有半星血色。
“没了，我回头瞟了一眼，肠子满地......可真是‘肝肠寸断’啊......哈哈。”
“你他妈有病是不是？人家拿命换的，开屁玩笑！”雷杰对欧菲开的玩笑很反感，其实只有他自己知道，愤怒源于恐惧，这份恐惧来自身后也来自眼前。
绚烂的残阳把旅者的嘴巴和心冻僵了。
沉默中的一击雷，“救了我们的不光是扎古他们，或者说不是他们，虽然很没良心，但是扎古他们的命只值两秒不到，救了我们的是这座山......”炎黎明，这个“非生态”者顿了顿，“它的爪子已经贴近了我的后背了，虽然只是一触，却好像被人拿利刃在背上开了道大口子。让我活下来的，是眼前的山，或者说是迷雾外，因为就在它抓到我的一瞬间，我左脚迈出了迷雾，命大吧......”
“命大......吗？等闯过最后一道鬼门关再说吧......”雷杰道。众人无言。
彷佛脚上挂了千斤镣铐，一行人拖着俱疲的身心徐徐走着。连欧菲也无力打趣。
翻过了一座黑山头，夕阳快要沉进眼前一座山下了。“你说，亲爱的，神话里太阳是从“深渊凝结”里周而复始地出入，进了深渊里面便能够脱俗成仙是真的嘛？”“当然是真的。这就是我们此行的目的啊。”吱吱罗牵着嘻嘻罗的手。他们是一对兔人情侣。
“切，鬼的成仙，是无尽的财宝。”欧菲，这个盗贼直言此行的目的。仅存的十三人开始交谈，你甚至能够听到几声浅笑。那种笑很甜，是希望的芬芳。
“嘘，安静，前面......前面有个大宅子。”身为侦察兵的古力低声道，狼兽人的鼻子总是如此灵敏，不过在浓厚血腥味面前，最痛苦的也莫过于她了。
那是一座坐落在山脚下的，哥特式的宅子，或者说，城堡。
“这宅子好奇怪啊，看他的庭院儿，你们可能不知道，我来时的世界里，居民楼下就有这样的花圃......”另一个“非生态”者雅雯说，炎黎明点点头：“我妈还在里头种蒜呢......”
“哈哈哈，大boss是你妈！”欧菲的嘴巴是真的贱。大伙这回顶不住啦，都扑哧笑出声了。唯独古力：“小声点儿，我们就在终点站了。不过确实，这不像魔物居住的地方，像是你们外来物居住的楼。不过还是小心为妙。雷杰，我们先去打个底儿。”
“你俩注意安全。”
没有回答。
周围是零星的树木，不过倘若仔细看，能看出修建树木之人的匠心，不过古力雷杰现在无心欣赏。古力不必多说，在这样的树木中潜行迅速，令人惊讶的是雷杰，这头短尾蜥蜴兽人。不同于刚刚留下来的扎古等蜥蜴人，雷杰个子短小精悍，尾部更加结实。两人在户外隐蔽地潜行着，悄无声息地从未闭合的大门潜入了户内，大概真的悄无声息吧。
室内，一群家伙正在进行晚宴。那是一群不寻常的家伙。
这是一个八仙桌，东向坐的是一个中年人，在另一个世界算得上亚洲人面孔，并无特殊的相貌特色，平凡到像公园里晨练的老头子。那花圃就是他造的吧，古力这样想。坐北朝南的，如果不是两人反复确认的话，他们是无论如何不敢相信的，那是一具骷髅，两眼空洞，黑漆漆的。这是一张方形的大八仙桌，此刻却只有两位，桌上却也不摆菜，难免冷清。窗户很昏暗，两人远远地躬身，隐匿在一块花圃旁边，看都成问题，也自然听不见声音。
继续前行会有危险，再在这边磨蹭，得不到再多消息，麻烦也迟早上门。古力向雷杰点头示意撤退，可下一秒事情，让他们目瞪口呆。八个，不，或者十二个女仆，或者更多，排成一条线，毕恭毕敬地进了大厅，也就是中年男和骷髅待的地方。列首的女仆端着高档的银色器皿，扣着一道菜，那器皿之下定是道珍馐吧。大餐被缓缓呈给了骷髅，是错觉了嘛，它空洞的鼻息，眼窝，似乎都萦绕着墨绿色的火焰，是在**香味呢。女仆从容不迫地打开器皿，答案揭晓—— 是欧菲的头颅。两人吓得僵直在了原地。
室内，何人在呜咽，是这具骷髅在低语。“那两人要盯着我到什么时候，我不希望用餐被打扰。”“稍安勿躁，杰克，他们是土著人，我并不讨厌，况且有靠十五年...哦不，二十年，没有人登门造访了。他们应该是何刚刚那群人一起的吧。年轻真好啊！”
就像鬼故事讲到了最令人毛骨悚然的那句，整间房间都是鬼哭狼嚎，其实，是杰克在狂笑：“天哪，你会说出这样的话来，太好笑了。哦，我的晚宴时间到来了。”其实古力没有看错，杰克兴奋时眼窝里确实会盈起绿焰。
“莉莉丝刚刚抓到了这群人，他们不一定是好人，但盘子里的这个定是个恶棍。”
“是的，他死了，身上的铜臭仍然不散，这虚妄，欲望的恶臭，令我欲罢不能。”女仆揭开了盖餐的器皿，杰克很满意。盘子中的，也的确是欧菲，黄毛，刀疤脸。“不过你怎么知道外面两个小贼跟后厨房的戏班子是一伙的呢？曹睿？”中年男子的名字叫曹睿。
“天哪，老兄，同一天，闯到我的宅子里的有两伙人，不是奇迹就是笑话了。不过，想知道的话，问问不就知道了。”男子打趣道，右手化刀，绅士地在空中劈出一道无形的口子，那模样像极了老练的乐队指挥。
骷髅缄默，女仆垂首。
这具骷髅原来穿着滑稽的海盗服装，古力在心中想，她如不是因为良好的身体素质被人挖掘，或许会成为海盗，当然了，或许也会成为海盗的刀下亡魂。很快她意识到了事态的不妙。那具骷髅此刻端坐在自己的对面，绿焰微微，诡异至极，却没有想象中的恶臭，房间里面萦绕着恰到好处的甜甜的香味，如果可以，古力希望可以呆久一些，因为这股味道足以让这位旅人感动落泪，但她不能。
呆若木鸡的还有雷杰，上一秒才从欧菲的死中缓过神来的他，下一秒已经身处敌人大本营了。这可不妙，罗杰心想。吃惊的时间其实很短，不过一秒，两人便不约而同地从椅子上弹开，后退数步，倚在了厅堂窗户旁，严阵以待。
女仆们的头任是垂着，此刻算上骷髅先生的空窟窿眼儿，便是八目相对。
“冷静，兽人们。”中年男发话了。是狼言？是蜥蜴言？古力，雷杰一头雾水，此刻，在至凶之地居然能够听到自家族的方言，惊讶之余，竟有些许温暖，却也不敢马虎半分。
“首先我得夸赞你们的勇气，毅力，上一批有人登门造访还是二十年前呢。来吧，说说此行有何目的啊。对了，首先我得确认一下，盘中的，可是你们一伙？”中年男儒雅翩翩，指向了欧菲的脑袋，此刻骷髅正在“大快朵颐”，不啃不咬，只是凑在头颅旁左闻右探，让人确定他的确在进食的理由是，他的嘴巴，或者说他的下颚正在有节奏的上下摆动。
“他在说我们族的族语。”
“什么？可是我听得清清楚楚，是狼语。总之先不管，雷杰，他似乎并没有浓烈的恶意。我来回答他吧。你看准情况出手或者逃跑。”
两人背靠着玻璃，小声嘀咕着，尽量避免嘴唇的翻动。
“先生。”古力开口了，是一句狼族语，接着她担心不妥，转成了在这个世界通用的——名为瀚语的言语，“我们是此番前来找寻‘深渊凝结’的真......”
打断了古力说话的，是左前方端坐着的中年的笑声，“深渊凝结？哈哈，我喜欢这个名字，可比我自己想的好听多了，哈哈！嘿，狼族少女，你知道吗，几十年前，人民称它叫‘密匙’或者‘教义’，还有人叫它‘尽头’，可现在呢，深渊凝结，哈哈！抱歉，打扰了你的对话，您请继续。”
这次是瀚语，况且这个男人的声音是那么的优雅，饱满，就像是长辈在聊家常。古力稍微安心了一些，“是的，先生，我们这次来就是为了一睹它的风采，至于盘中的那个......家伙，他......”
“他不是我们的同伴，我们此行就我们两人。”雷杰开腔了。
古力转身，对罗杰的回答报以疑惑的态度，却不显露在脸上。雷杰往前挪了两步，到了古力身边，仿佛融入了这场友好的攀谈，他神色冷峻的脸上露出了难以察觉的自信的笑容。
她们是亲眼看见中年人的笑容逐渐消失的，像躲在云后不肯出来的太阳。他们此刻有些慌张，在等这位绅士的发言。被拆穿了？雷杰心想。
寂静，寂静，寂静。打破寂静的，是一阵夹杂着怨念的阴风呼啸。
“Liar！”不是怪风，是杰克的低吟。
两人当机立断，迅速撤离，可惜晚了，比刚刚遇到的人首豹迅捷百倍，那具骷髅直扑扑地冲了过来，修长单薄的身体在空中彷佛已然变成了流体。这是雷杰看到的最后光景，那具化成了光的骷髅像野马一样直奔自己的心脏，其实，他看到时，骷髅爪已经摸到了他的身体，死亡让雷杰的感官能力下降了，一切是慢动作，视野所见定格成一帧的照片，当真像是被野马狠狠踢了一脚，他现在身体器官很疼，毁灭性的疼却也很暖和。在这样微妙的感受中，这只短尾蜥蜴人死去了。
古力呆在了原地，因为跟她一起向后撤的雷杰，此刻躺在地上没了动静，不出意料死了。她其实什么都没看到，她没看到中年人动，也没有看到那具滑稽的海盗骷髅出手，一切都很突然。恐惧使她的大脑供血不足，她感觉大脑很暖，鼻腔里是甜味的花香。
把她拉回现实的，是中年男子的呼喊，某种意义上她该感谢这位男子，在危险中多次给与她意料之外的关怀，即使他本身就是灾难。
“我的朋友，杰克，他厌恶谎言，厌恶背叛。你的朋友，不该自作聪明的。”
古力无言以对。中年男子继续道：“我很喜欢你，狼族少女，我喜欢你们的族群，她们勇敢顽强，富有责任。但是具体到个人，到你，你的表现却不尽如人意，但这却不必招致你的死亡。抱歉，你得接受审判。当然了，无论是谁，最后都得接受审判。”
即使是现在，古力对眼前这个男人除了恐惧，始终保持着奇怪的敬意，哪怕是在听到了自己并不光明的命运之后。
“你可以期待，期待你们的无与伦比的审判。但也请允许我自我介绍一下，鄙人曹睿，无姓，几十年前，有人称呼我‘笑隼’。当然了，你这样的小年轻，或许并不知道。”男子再次作劈刀状。
古力没有呐喊，没有逃脱。等待着如约而至的黑暗，包围自己。她消失了。
房间里又陷入了死去的静中。
“曹睿先生，这具短尾蜥蜴人如何处置？”女仆长似的漂亮女人诚恳地发问。
“我的英语不好，不过还请Enjoy yourselves.”中年男人打趣道。
十二个女仆，都很美丽动人，分工有序，先是其中两位从嘴巴伸出蚊子版细长的口器吸干了他全身血液。接着去皮，拿肺去脾。各行其职，各取所爱。
“杰克先生，我们为您取了新鲜的头颅。”女仆长将雷杰的首级捧着放到了餐盘中，靠着欧菲的头。
一阵扭扭捏捏奇怪的呜咽。
“哈哈，杰克说这个家伙不够坏，味道不够正。你们把东西撤走把。”
“是，曹睿大人，杰克大人。”
女仆们像来时一样直线走出了大堂。
“他的确不是个坏人，可惜也不是个好人，是个自作聪明的庸人。”曹睿如此调侃，一阵欢快的鬼叫，是杰克的认同，“走吧，我的朋友，去见证这帮旅者的审判。Live Or Die。”
一阵很刺耳的鬼哭狼嚎。
“我知道我的英语很烂。”
两人跺出大厅，没进黑漆漆的建筑里。
没有血腥味，大厅仍是花香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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